普通辣鸡

千灯万盏,我却只有一个月亮。

 

【蔺靖】越人歌(全篇)

不好意思拖了很久,因为昨天发现自己写出了我从写文以来写出的最大的一个bug,顿时对自己的智商和人生产生了怀疑【。所以只好修改一下重新放出,正好也刚刚写完。

全文两万两千多字,一次性放完实在不短,如果有不便的地方多包涵。

另外我最近感觉一直在陆陆续续的涨粉,是发生了什么吗2333

唉写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写的是吐花梗了,就这样吧_(:з」∠)_

警告:狗O私

以下:



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刚过辰时,萧景琰就起床了。

虽说当了皇帝感觉上已荣登九五至尊,享万人朝拜,应该很愉悦,但对于其实对权力啊享乐啊不怎么有欲望的萧景琰来说,当了皇帝和之前做靖王最大的区别在于:更累了。

比如上朝,竟然要比做亲王时还要早起些,纵然他年纪尚轻精力十足,这一大清早的,还是免不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陛下,早膳备好了。”高湛高公公碎步上前,轻声道。

“嗯.....咳,好......咳咳咳”

也不知是不是打哈欠的时候灌了一阵凉风,萧景琰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他掩着唇,闷闷的咳了起来。

高湛吓了一跳,忙凑上前去:“陛下?”

萧景琰摆摆手,然而越摆手就咳的越厉害,阵阵咳嗽声让人感觉他的心肝脾肺都咳的要出来一游,他身体前倾猛地一弯腰,这要命的咳嗽终于停了。

他直起腰来,神情复杂的看着自己方才掩面的手,缓缓的张开了五根合拢的手指。

高湛年纪大了,可眼睛一点都不花,他定睛一瞧萧景琰手里的东西,顿时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当今陛下那还长着薄薄刀茧的手掌心里,静静的躺着一朵晶莹的墨兰花。

 

当皇帝不容易,而当一个好皇帝更是不容易,即使得了吐花症,萧景琰也还是按时去武英殿上了朝。他今天有几件惦念了好几天的要事等着沈追汇报,于是不顾忧虑的眉毛都要皱下来的高湛劝阻,一路拿手帕掩住嘴闷咳着往武英殿走。

“陛下,陛下。老奴听说这,这吐花症发作的时候要将花吐出来才好受些,陛下您可千万别憋着啊。”高湛一路小跑的一边跟着一边碎嘴的念叨。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咳嗽的欲望,憋着声音说:“孤倒是想!可要是叫满朝文武都瞧见了如何是好?他们非把武英殿的房顶给哭出一个窟窿不可!”

高湛一想也是,于是他更加愁眉苦脸的哎呀了一声,忙不迭的又递上了一块帕子。

幸好萧景琰平时不是那种说话很啰嗦的皇帝,他不说话旁人只觉得高深莫测,倒也一时半会想不到别处去。高湛侍立在一旁,萧景琰一忍不住要咳嗽,他就适时的递上一块丝帕。喉咙刺痒难忍,萧景琰感觉自己连呼吸都要屏住的时候,朝会终于接近尾声了。

“臣特此请奏陛下。”沈追发表最后结语。

“嗯,准.....咳咳——”

站在队伍里的某位大人悄悄的抬起头,看了手握丝帕低头咳嗽不止的皇帝陛下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

“你说陛下今天身体有恙?”正在换衣服准备入宫找萧景琰商讨事务的梅长苏闻言动作一顿,从镜子里朝身后的黎纲看去。

“是,许大人下朝后传的消息。”黎纲道。

梅长苏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又接着忙活起来:“既是如此,甄平你去把库房中的老人参取一支来,我正好去探望一下。”

甄平领命而去,在门口迎头撞上哇哇乱叫的飞流——“啊啊啊苏哥哥!!!”

蓝衣的少年如同见了鬼一般,脚下生风嗖的从甄平旁边掠过,一头扎进了梅长苏的身后,可怜巴巴的揪住了梅长苏的衣袖。

梅长苏见状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叫道:“蔺晨......”

白衣青年随即而至,他一手摇着自己的扇子,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笑的像只玉面狐狸般朝梅长苏身后的飞流招手:“小飞流,来,过来陪哥哥玩儿一会儿。”

飞流拼命摇头,恨不得一头钻进梅长苏的袖子里藏起来不让“坏人”看见。

梅长苏:“蔺晨,你不来是不来,一来就欺负飞流。”

白衣青年蔺晨啪的一声合上扇子,撇撇嘴:“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还不是你不肯回廊州好好休养,非要在这金陵耗着,只可怜我这做大夫的,只能一趟趟往这里跑咯,你不感谢我还怨我?你个小没良心的!”

梅长苏伸平手臂,方便正在帮他穿外袍的黎纲前后动作,他意味深长的看着蔺晨,点点头:“哦,都是,因为我?你才这么频繁的来金陵的?”

蔺晨动动唇角,拿扇子遥遥的冲梅长苏点了点:“看破不说破。”

梅长苏低头掩笑。

“哎?你这是要去哪啊?先让我诊诊脉。”蔺晨走近两步朝梅长苏伸出手。

梅长苏依言挨着屋里的卧榻坐了下来,抬着脖子让黎纲系带子:“要进宫一趟,有事与景琰商量。他好像有些病了,正好也看看。”

蔺晨正在为他搭脉,闻言眼睛一睁,扭头道:“病了?”

梅长苏点头:“听许宁安说是咳嗽,应该是着凉了吧。”

蔺晨没作声,他又闭着眼为梅长苏诊了一会儿脉,收回手朝黎纲点头:“嗯,他最近恢复的还不错,药量可以减掉三分。”

然后又转头看向梅长苏,笑道:“进宫啊,不如也带上我吧!”

梅长苏:“你去干嘛?”

蔺晨哈哈一笑:“听说宫里的海棠种的很好,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我想看看,哈哈哈哈哈——”

梅长苏挑眉:“看花就看花,你笑什么?”

“少废话。”蔺晨不耐烦的一摆手:“你带不带我去?”

“带,带。蔺少阁主说要带,谁敢不带啊,对不对?甄平——人参备好了吗?”

 

平时梅长苏见到高湛,总是能先看到高湛脸上那两坨十分喜庆的红晕和眯成一条缝的两只眼,高公公从来都是一脸和和气气的笑模样,脸上的褶子堪比长汀街罗二婶家的包子。可今天梅长苏老远的就见高湛在养居殿的宫门外活像个被抽飞的陀螺一样一个劲儿的转,那两撇眉毛简直都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高公公。”梅长苏弯腰行礼。

“哎呦!苏先生!”高湛小脚一顿,忙不迭的就扑了上去。

“苏先生可是来见皇上的?”

“正是,有要事相商,顺便......听说陛下身体微恙,特来问候。”梅长苏道。

高湛一听这话顿时跟火烧了屁股一样差点没原地跳起来,他一拍大腿凑近了梅长苏,刚要张嘴说,眼睛就看到了跟在梅长苏身后的飞流与蔺晨。这话又活活憋了回去。

“......高公公?”梅长苏疑惑道。

高湛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的低声道:“苏先生还是进去看看陛下吧。”然后胖墩墩的身子灵活的朝后一转,进去通报了。

没一会儿,高湛又挪着小碎步跑了出来,朝梅长苏一揖:“陛下请您进去。”

 

萧景琰虽贵为皇帝,但作风勤俭,这养居殿里萧选在位时留下的一切摆件但凡值钱的都让他收进了国库,要不是光秃秃的实在有点不好看,不然他可能连一盆花都不会留下。

东西都撤走的后果就是,本来就广阔的养居殿此时看着更空旷了,偌大的宫殿内,尽头的台阶上一张案几前,萧景琰端坐着不知在写什么东西。一盏铜雀灯奴立在后面,照亮方寸天地,无端显得那穿着玄色龙袍的帝王孑然伶仃。

蔺晨看着他,浓眉不自觉的皱紧了几分。

三个人走到近处,萧景琰才抬起头来,他站起来绕到了台阶下,一双鹿眼亮晶晶的看着梅长苏一行,咧嘴一笑:“小殊。”

梅长苏正正经经的一拱手:“陛下。”

飞流在后面手里捧着一个匣子,看见萧景琰后便老老实实的把手一送,匣子递到了萧景琰鼻子下面:“水牛。”

梅长苏适时解释道:“这是我从廊州带来的一株人参,时间不短了,我听说你不太舒服,拿来给你用。”

萧景琰闻言顿时高高的挑起了眉毛,连忙推辞:“不不用,小殊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你比我更需要这种药材,我没什么事的。况且我已经是皇帝了,宫里的东西肯定不缺。”

“长苏也不缺,他现在身体挺好,虽然还是有点虚但是用不上这种大补之物,我见陛下面色青白,不如收下吧。廊州地灵,这人参是不可多得的好物。”蔺晨慢悠悠的插嘴道。

萧景琰这才正经看了蔺晨一眼,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蔺晨在梅长苏后面站着,但他一直都没敢仔细的正眼瞧他。此时蔺晨一说话,他便情不自禁的看向了那白衣的大夫。

一眼,就见蔺晨那双天然三分情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墨黑的眼瞳犹如一潭幽深的湖水,静静的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这全世界只剩下他萧景琰。

他呼吸一窒,下一秒便止不住的弯腰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景琰?!”梅长苏惊呼。

一直守在殿外的高湛听见动静急忙冲了进来,他扶着萧景琰坐到了一旁的罗汉床上,朝萧景琰手里递了一块干净的丝帕。然后端上了一杯白水,等萧景琰咳嗽将歇的时候凑过去喂他喝一口润润嗓子。

梅长苏的眉头简直要打上一个结,连说话的语速都快上几分:“景琰,你这病的不轻啊,宣太医了吗?”

萧景琰摆摆手,提气道:“没,不用,只是.....有点风寒而已。”

梅长苏还要再说话,一旁的蔺晨先开了口:“陛下看样子并不像偶感风寒,草民也是大夫,虽技法不精,但区区风寒杂症还是治得了的,不如让草民为陛下诊诊脉吧。”

萧景琰浑身一僵,断然拒绝:“不行!咳,孤是说,不劳蔺先生了。”

梅长苏着急道:“景琰?!”

蔺晨却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扣住了萧景琰还攥着丝帕的右手:“陛下不必客气,医者仁心,陛下若是不愿草民冒犯龙体,不如先让草民看看陛下口痰情状吧。”说着手腕一翻,嗖的抽走了萧景琰手里的丝帕。

梅长苏:“蔺晨!”

萧景琰大惊失色,他猛地站了起来,喝道:“你!放肆!咳,咳咳咳咳——”

蔺晨不理这一国之主的怒斥,他打开手里被捏的皱成一团的帕子一看,神色顿时黑沉如锅底。

梅长苏急急地走上前来,虽说萧景琰不是暴虐的君王,但是蔺晨此番举动确实冒犯天威,他刚要说话,就看见蔺晨那基本永远上扬的嘴角狠狠的向下一撇,右手一抖帕子,两朵盈盈绽放的墨兰花簌簌的从中掉落,缓缓的落到了地上。

梅长苏一愣,他看着那花瓣,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等他反应过来后,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景琰,深深,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气。

“景琰......”

 

古有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萧景琰一颗火热滚烫的赤子之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装着黎民百姓,装着骨肉至亲,装着至交好友,唯独儿女情长这一块,堪堪空了三十年。

他不是什么断绝七情六欲的道士和尚,他也是见过林殊与霓凰之间,夏冬与聂锋之间至死不渝的深情;他自己早年也娶过一任王妃,虽然那可怜的女子还没见过萧景琰几面,便在他前去剿匪的时候病死在了王府中。于是后来很多年里,他身边就只有同生共死的将士,战场上喧嚣的风沙,边塞大漠上一轮明亮的圆月。

后来他回到了金陵,在梅长苏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的时候,静妃也为他选过几个太子妃的人选,个个都是京中权贵人家的闺阁女儿,亭亭玉立,楚楚可人。

如果他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话,那么他会像历代的皇子王爷一样,在母亲和父皇的属意下选一个才貌双全,家中势力尚可的女子,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虽然也许不能像那些爱侣一般恩爱两不疑,但在这后宫之中,好歹是有一个能嘘寒问暖的贴心人。

如果,他没有遇见那个人。

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是很高兴能遇到他的,他这一生,前半段有兄长扶持,有好友相伴,过的幸福快乐;中间十几年备受煎熬满腔愤懑,只能为了心中所坚信的情义一步步咬牙走下去;后来得好友相助,虽然此路并非他真心渴望,但他愿意为了伸张正义去努力得到那个他本不想得到的位置。如今一切如愿以偿,而他也遇到了这个让他心中百般挂念,想起来又会觉得心中甜蜜的人,若人生就此戛然而止,也总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贤良淑德,相敬如宾的妻室固然好,但若能真真正正的爱慕于谁,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回应,人生路漫长,日后的几十年,也能做个美好的回忆,时时想起,时时微笑。

他第一次见到蔺晨,是在夜深人静的苏宅。

彼时他还没有登上太子的宝座,刚被封了七珠亲王,虽然朝中人人都知江左梅郎梅长苏其实是靖王殿下的谋士,但萧景琰有事相商时,还是习惯一个人默默的穿过长长的地道,拉响那个曾被他一剑砍断的铜铃,然后朝为他开门的梅长苏揖礼,在暖黄的烛火中议事,他有时会恍惚梅长苏并不只是他的一个谋士,而是与他相识多年的,一个可以平等坐下来不用顾忌许多的朋友。

当然后来证明,他这种没来由的感觉是正确的。

那天他照例手执一柄烛台穿过了地道,此时方过晚膳时分,萧景琰有关于户部的事第二天奏于梁帝,他在府里斟酌了半晌,还是决定来和苏先生商量一下,毕竟这件事还是有点敏感的。

结果他摇了两次铃,都没有人来开门。

站在门前的萧景琰有点疑惑,又有点担心,他皱着眉头看着严丝合缝的暗门,开始后悔没有带战英过来,他稍稍后退了两步,弯腰准备将手里的烛台放到台阶,就在烛台还没来得及被放下的时候,面前的暗门就被人唰的一声用力拉开了。

萧景琰颇有些错愕的抬头,室内灯火通明,逆光之中一道人影长身玉立,还没看清楚脸,鼻尖却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一袭蓝色滚银线的绸衣,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腰带,上面很是随意的插着一把扇子,来人长发散满肩,左耳上似是带着一个银饰,轻轻一动便闪过一丝流光。他低头看了萧景琰一眼,后退了一步,十分不经心的拱了拱手,一开口是压得低低的气音:“殿下轻声些,这边请。”

萧景琰有些莫名其妙,他跟着蓝衣人走了两步,那人身形高大,看着比萧景琰还要高上两寸,走起路来却轻巧无半点声息,长发乌黑似水,并没有像寻常男子那样在头顶梳一个规矩的发簪,就只是垂了满后背,看起来好像比谁家名满京城的姑娘还要好看。

呸,萧景琰,你在想什么!

蓝衣人引着萧景琰走到了苏宅的后院一处厢房,飞流爱采花,苏宅的后院便也种了许多花,与靖王府满园的梅花不同,苏宅后院的花种类繁多,几乎没有重样的。厢房门前种了几棵梨树,蓝衣人轻巧的绕过低垂的枝桠,回头看了萧景琰一眼,确认他跟上了之后,长手一推,进了屋。

萧景琰迟疑的站住了。

蓝衣人没说话,他仿佛早就料到萧景琰会怎么做,他连头都没有回,自顾自的拖来火盆,把火拨弄好之后放了一只铜壶上去,然后又规规矩矩的在面前摆了一套茶具。

他侧脸如刀锋雕刻,鼻梁高挺菱唇分明,他的眼眸很黑,也很亮,他漫不经心的一瞥,萧景琰就觉得他好像连那人的根根睫毛都数得清了,眼睛一眨,像是一只蝴蝶轻轻落在他的心尖上。

萧景琰的喉结上下吞咽了一下,他整整衣裳,很是郑重的走了进去。

“把门带上。”蓝衣人说,这次他没有成心压低了嗓音,那声音清亮悦耳,带着点春日里太阳底下的的慵懒劲儿。

萧景琰依言照做了,那人一扬手,很是随便的示意萧景琰坐下。

等到萧景琰端端正正的坐到了他面前之后,蓝衣人才抬眼正经的看着靖王殿下的眼睛,清俊的脸上露出了半个笑:“靖王殿下,长苏他今日身体不适,怕是不能为殿下分忧解难了。”

萧景琰闻言一愣,一双鹿眼马上就睁得圆圆的,一叠声的问道:“苏先生身体还好吗?可有请过大夫吃过药了?”

蓝衣人一声冷哼:“我就是大夫。”

“啊,那.....苏先生是?”

铜壶中的水经炭火炙烧,发出了嘶嘶的响声。蓝衣人拨弄了一下炭火,低头间肩上的长发滑落:“偶感风寒,死不了。”

萧景琰皱眉。

蓝衣人看他一眼,轻叹口气。

“殿下不必挂心,现在在梅长苏心中,最重要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你们所谋的大计。殿下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便可。”

萧景琰认真的点点头:“阁下说的是。敢问阁下?”

蓝衣人轻轻一笑,抬眸看向萧景琰:“琅琊阁,蔺晨。”

铜壶的水咕嘟咕嘟的烧开了,蔺晨往茶壶里续了一道热水,他一手挽袖,熟练的泡了一壶茶倒入玉杯之中,而后双手端起递给萧景琰,眸光闪动,似有烛火在眼底腾跃。

“所以我知道殿下今夜为何而来。殿下,请吧。”

萧景琰抿唇,接下了这杯茶。

那天之后,足有一月有余的时间,每次萧景琰通过地道去找梅长苏,都会被蔺晨领着穿过苏宅那栽着奇花异草的后院,来到他的厢房,在明亮的烛火下喝上一杯他的茶,再听他的兵不血刃,决胜千里。

他从没见过这位名满天下的少阁主,却仿佛在这静谧的夜色中生出一种天然的默契,除了需要筹谋和商量的事务,其他半个字都没有提过,除了这位神秘的少阁主的名字,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问过。

他只是在一次次见面和离别的间隙,将他低下头时如山峦的眉峰,被风拂过的发梢衣角,白玉一般修长有力的手指,像是落了星辰般明亮的眼睛,统统都看入了眼里。

“此事交给蔡荃去办,殿下只需略微提点一下即可。另外这件事请殿下有意像沈追沈大人和李修李大人透露一点消息,沈大人与李大人都是京中名门世家出身,透出去一点可以顺手卖个人情。”白衣的少阁主讲起话来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让坐在对面的靖王殿下略略有些走神,无端想起了春日里京郊的紫金山上潺潺而下的溪流。

“......殿下?”蔺晨出声唤道。

“啊,恩,就依蔺阁主所言。”萧景琰一脸严肃,只有耳朵尖十分不好意思的红了一点。

蔺晨抿嘴一笑,为萧景琰面前已经空了的茶盏续上第三杯清茶。

萧景琰不怎么喜欢喝茶,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嫌茶水又苦又涩,饮得多了晚上还睡不着觉。不如白水解渴,但今日蔺晨泡的茶水滋味醇厚,回味甘甜,他不知不觉间便饮下了三杯,此时注意到了便有些好奇,一双鹿眼在烛光下亮闪闪的:“蔺阁主,敢问这是什么茶?”

“好喝吗?”蔺晨反问道。

萧景琰诚实的点点头。

蔺晨这次笑的眉眼尽展,他本就生了一双招惹人的桃花眼,平时可能是因着讨论的事情比较严肃所以总也不怎么笑,每次说完就毫不客气的把当朝的亲王殿下赶回密道中。此时也许是解决了一桩要事之后心情好,他眼角一弯,笑的春风杨柳花满面,然后又为萧景琰续满了一杯:“殿下喜欢就好。”

萧景琰自然是喜欢的。

那天靖王殿下喝了一肚子的茶,半夜回到自己的王府之后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恍惚间还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室昏黄的烛火见,一个白衣的男子低头一手执黑子下棋,面前的棋枰旁放着一盆幽幽绽放的墨兰,几子之后,男子似有所感,抬起头冲自己莞尔一笑。

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乌眼圈匆匆去上朝的靖王殿下颇有些郁闷的想,茶水什么的,果然不能多喝。

那日之后他隔了好几天的晚上都没有去苏宅拜访,诸事繁多,没过几天,他就又端着烛台穿过长长的地道,拉响了暗门前的铜铃。

没过一会儿,地道暗门便被缓缓拉开,萧景琰抬头,愣了一下。

一袭厚重棉袍,逆光而立朝他缓缓行礼的,正是此前几日都未尝得见的梅长苏。

“殿下。”梅长苏道。

“苏,咳.....苏先生。”萧景琰嗓音黯哑,他清了清嗓子,也一本正经的回礼,然后与梅长苏一起坐到了烧着几盆炭火的正厅中间。

他环顾四周,苏宅还是那个苏宅,连一本书的位置都不曾移动过,好像萧景琰之前与那个性洒脱的琅琊阁少阁主之间的相处都是一场大梦一般。他怔怔的看着面色苍白的梅长苏,一阵怅惘,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殿下?”梅长苏被他盯的有点发毛。

“先生......身体不适?”萧景琰小心翼翼的问道。

梅长苏微微一笑,温声道:“多谢殿下挂心,苏某现在已经好多了。前几日略有不适罢了。”

“那......”萧景琰有些不安的攥紧了拳头。

“殿下请讲。”梅长苏微微睁大了眼睛,专注的看着萧景琰。

然而战场上冲锋在前从不退缩的靖王殿下忽然沉默了下来,他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不,没什么。还请先生多保重身体。”

说话间,甄平端着茶盘稳稳的走了进来。梅长苏知道萧景琰有不爱喝茶只爱喝水的毛病,自从那次被飞流无意间撞破之后,梅长苏索性就吩咐甄平每次上茶时特备一壶温白水,专门给靖王殿下饮用。

然而靖王殿下低头看着那茶盘一会儿,忽然抬头对梅长苏道:“此茶闻起来清香扑鼻,不知可否为我倒上一杯。”

这下不止甄平,梅长苏都愣了一下,他认识从小就认识萧景琰,几时见这水牛主动说要喝茶啊,况且这武夷岩茶不是他从静妃娘娘那里带来苏宅的么,怎么好像倒成了苏宅的特产一样。

梅长苏心里疑惑,面上半点不显,他连忙为萧景琰斟满一杯,双手递了过去。

萧景琰接过,好似全然不知冷热一般,猛地灌了一口。

“殿下?”梅长苏吓了一跳,那可是刚泡好的茶,还滚烫着呢。

萧景琰好像也被烫到了,他一手抵着额头,手里的茶盏还袅袅的冒着热气。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可能是烫的有些痛,眼圈红红的泛着水光,看得梅长苏心中一软。

“好茶,多谢苏先生。”他说。

又苦又涩,的确是好茶。

 

冬去春来——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萧景琰在养居殿里陪着梁帝叙话,梁帝的年纪也是一年更比一年老,可能是前段时间誉王的事的确让梁帝有些失望,也可能是他觉得自己个从不会说什么好听话的耿直老七更让他放心,梁帝对萧景琰越发的和颜悦色,甚至还开始帮着出谋划策了起来:

“景琰呐,你还是要趁此机会多去探望一下那个苏哲,要他多指点指点。”梁帝话里有话,说的颇有些意味。

“儿臣前日里去探望过一次,只是当时他病了,没见上。”萧景琰装傻的功力提高了不少。

“然后呢?”

“然后就没去过了。”

被这一脸的理直气壮顶的哭笑不得的梁帝越发觉得自己这儿子耿直也有耿直的好处,没那么多歪心眼儿,倒是更高兴了,他指指着席下萧景琰的鼻子,竟看起来颇有些慈父之风了:“你的事啊看来还是得朕替你多操心了。”

说是这样说,梁帝的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若是他再装着不懂就太刻意了。于是等见过了母亲静妃之后,萧景琰骑着马不紧不慢的,大白天光明正大的就朝苏宅去了。

门房的脚程很快,不一会儿黎纲就跟在前去通报的门房身后走了出来,行礼之后便在前头引着萧景琰朝府里走,边走还边说了一句:“这几日里府里来了客人,与飞流玩闹可能有些吵闹,还望殿下见谅。”

萧景琰微笑道:“无妨。是飞流的朋友么?”他还是很喜欢飞流这孩子,庭生一个人在王府也孤单,多亏飞流轻功高超,时不时的自己就越墙去找庭生玩儿。

黎纲的表情顿时有些微妙,他轻咳了一声,含糊道:“算是吧。”

说着话的功夫,就听苏宅的后院隐隐传来了飞流哇哇的大叫声,好不热闹,萧景琰倒是有点好奇起来了,他可从来没见过飞流这么激动过。

拐过一道走廊,走得更近了,这次除了飞流的叫声,还有梅长苏压着咳嗽的笑声,打斗时拳拳到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可能是什么人在给飞流喂招吧?萧景琰猜想,他一脚踏入了内室的地板,只见梅长苏披着那件狐皮大氅,手里抱着手炉,笑呵呵的坐在台阶上看着庭院内。

“宗主。”黎纲低声唤道:“靖王殿下来了。”

“哦!殿下......”梅长苏回头,连忙叫黎纲把他扶了起来,双手交叠就要行礼。

“苏先生不必多礼。”萧景琰连忙上前一步虚虚的托住了梅长苏的胳膊,笑道:“我今日没什么要事,只是父皇再三催促,索性走个过场。先生在看什......?”

也许有时候人的身体记忆永远比心中所想的反应要快上许多,眼睛替喉咙做了决定,他张口结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看着庭院里一袭月白色广袖绸衣墨发披肩的男子以扇为武器,与靛蓝短打的飞流你来我往,打的难分难舍。飞流到底是年纪小,功力不足,时常被制住手脚,因此气得哇哇大叫。

原本是很温馨又逗趣的场景,但萧景琰连半个笑都挤不出来,不止是笑,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去看,一颗心可以去想。

泡茶时微微翘起的小指,低头时顺着肩膀滑落到前面的一缕长发,烛光中能投下影子的纤长眼睫,侧过头左耳古朴的银饰,眼底的流光,唇畔的笑意。

很多个静谧的夜里,后院梨花,南厢房,一灯如豆,满室茶香,有谁声音清朗,言笑晏晏。

是他。

蔺晨。

萧景琰深深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仿若又嗅到了那一缕似有还无的兰花香气。

“殿下?”梅长苏十分疑惑,他又看看还在玩闹的蔺晨和飞流,决定先安内:“好了飞流,别打了。”

飞流最听苏哥哥的话,他狠狠瞪了蔺晨一眼,率先松了手,朝蔺晨扮个鬼脸,见蔺晨又要伸手抓他,连忙纵身一跃飞上了屋顶。

这招喂了足有一壶茶的时间,蔺晨也微微喘了两口气,把扇子插回腰带里,笑道:“飞流可是越来越难对付了,过不了两年我会不会就打不过他了?”

“那可难说。”梅长苏一笑,“蔺晨,快来见过......”

“靖王殿下,”蔺晨接道,他笑吟吟的朝萧景琰拱了拱手:“好久不见。”

萧景琰面色僵硬,他点点头,感觉自己的下颌骨像十年没用的车轱辘,动起来咔吧咔吧直响:“蔺少阁主。”

“看来不用我多介绍了。”梅长苏毫不意外,他总是神色淡然,好像什么事都尽在掌握无需吃惊。唯一能让他变脸的大概只有金陵城春寒料峭的天气,他搓了搓手,率先朝室里走去:“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来叙话吧。”

三人坐下,甄平上茶,蔺晨盯着对面的萧景琰,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而后一本正经的评价:“殿下清减了不少。还是稍稍丰腴些好看。”

“跟你一样?”梅长苏揶揄道。

蔺晨不赞同的啧了一声:“什么叫跟我一样,骤然瘦了那么多,你这谋士也不知道多关心一下。要是病了我看你上哪再去找一个储君来。”

说罢他又转过头来朝萧景琰促狭的笑道:“殿下要保重身体,我还等着殿下还我琅琊阁的债呐。”

“债?”萧景琰的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

“对啊,我琅琊阁是做生意的地方。每个问题的答案都要付钱来买,上次我为殿下答了那么久的疑惑,殿下难道不该表示一下?”

萧景琰还未接话,梅长苏先看不下去了,他没好气的转头睨了财迷蔺少阁主一眼,而后冲萧景琰道:“殿下不用理会,蔺晨是江湖人士,而且脑子不太好使,他说什么殿下只当是外面的鸽子在叫就好。”

在蔺晨气急败坏的“小没良心”“再也不治啦”“长苏你别后悔”中,梅长苏悠悠的为靖王殿下倒上一杯白水,笑呵呵的递上一本书:“我近日看了一本颇有意思的书,殿下要不要听听?”

萧景琰看着对面二人,终于后知后觉的露出了一个浅笑。

 

靖王殿下白天公然造访苏宅的次数多了起来,梁帝爸爸知道了倍感欣慰,晚上跟静妃唠知心嗑的时候还颇为自得的说还是朕教导有方,景琰这么不知变通的性子终于知道驭臣之术了。

先不管静妃娘娘听了之后心里翻了多大的白眼,至少萧景琰有事找梅长苏时方便了不少,再也不用摸黑走地道了。

于是这几日列战英忽然成了整个靖王府最忙的人,每日早出晚归,戚猛想找他喝酒连着找了三次人都不在。

地道不走了,靖王殿下眼看着就要受封成为当朝太子了,梅长苏就着黎纲来说要把地道封起来。于是列战英便忙前忙后,然后靖王殿下有天吃晚饭的时候,又突然问战英王府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值钱的东西可以当做礼物,战英小将心说靖王殿下您清廉如镜,平时手里好不容易有个仨瓜俩枣的底下兄弟们一有事你就散出去了,这偌大的王府里除了几百条能吃能睡,拎出来可以打仗的汉子之外,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心里嘀咕归嘀咕,忠诚的列小将军以为靖王殿下这是要给苏先生送礼聊表心意,于是还真的下功夫去淘换了一番,可惜这天下便宜又稀有的东西实在难寻,再加上平日里靖王殿下吩咐下去的事务,列战英忙的真恨不得原地起飞。

最后还是文化人解决了这个问题。沈追大人作为私下也和萧景琰关系不错的文官之一,最能为靖王殿下排忧解难,他家中也是高门氏族,正好得了几坛好酒同盛金,兴致勃勃的与几位好友分享了之后,最后一坛送到了萧景琰这里。

好酒值千金,合着萧景琰平日的性格,他是不会收的。不过沈追也自有办法让他收下,结果两人见了面,沈追准备好了的说辞还没出口,萧景琰盯了那酒坛子一会儿,面皮浮了一层薄红,然后竟没怎么推辞就收下了。

“多谢子跃兄。”萧景琰终归还是不好意思。

沈追哈哈一笑,靖王殿下这根始终绷得紧紧的弦好似松了一些,这是好事。至刚易折,以前这话靖王未必听得进去,沈追也知道根本原因在哪里,劝不得。如今能稍稍松一些,他这做臣子的,心里也能稍稍松一些。

“殿下,苏先生的身子弱,他能喝这么烈的酒吗?”列战英皱着眉头看萧景琰捧个宝贝似的抱着那个酒坛子。

萧景琰连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只盯着手里的酒坛:“谁跟你说这是要送给苏先生的。”

“啊?”

跟在靖王身边几十年的列战英将军,头一次开始觉得自家殿下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了。

 

以往萧景琰其实也不是没有在白天来过苏宅,只是每次都匆匆忙忙罢了。梅长苏身体不好,宅子里清幽静谧,方便他养病休息。不过这几次来,萧景琰明显感觉不太一样。

蔺少阁主长着而立之年的身子,性子却比市井里的三岁娃娃强不了多少。不是满屋顶乱飞的欺负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飞流,就是有事没事的捉弄梅长苏的那几个沉稳的部下黎纲甄平。吉婶的厨房,梅长苏屋顶,有时候他那个癫狂劲儿上来了连晏大夫的胡子都不放过:

“哎呀晏大夫,您这一把长胡子可是打理的比头发还细致呐!哎呦呦,来让我摸一把——就摸一把!”

萧景琰刚走进庭院,就听蔺晨懒洋洋的嗓音慢悠悠的传来:“呦,美人儿殿下,午安啊。”

萧景琰抬头,一袭蓝衣的少阁主在树上打盹,他今天长发后面系了一根同色的发带,风一吹就高高的飘了起来,在一片绿叶中分外显眼,也十分好看。

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下一秒,原本还在高高的树杈上躺着舒服的蔺晨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的就落了地,站到了萧景琰的面前。

——于是简单的来说,就是有了蔺晨,苏宅真的热闹了不止一点半点。

蔺晨爱嬉闹,但不讨人厌。尽管他每日里闹得苏宅上下鸡飞狗跳,但每次黎纲提起蔺少阁主还是满脸的笑意,吉婶还是笑呵呵的给他煮粉子蛋吃,晏大夫还是抓着他大眼瞪小眼的探讨医术之理。似乎全府上下只有飞流一直气哼哼嫌弃蔺晨,但蔺晨若是真的唤他,他又会乖乖的过去,被捏了脸也只会可怜巴巴的瞅着梅长苏,偶尔被欺负的急了才猫似的还一次手,于是蔺晨最喜欢欺负飞流。

“飞流是蔺晨捡回来的。”有次梅长苏说道,“后来飞流见了我,这孩子跟我投缘,就跟着我回了江左盟,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他蔺晨哥哥的。”

萧景琰便微笑着点点头,跟梅长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眼睛看着庭院里非要往飞流脑袋上带花环的坏心眼儿少阁主。

自从萧景琰也经常造访苏宅之后,蔺晨仿佛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时常凑过来盯着萧景琰看一会儿,嘴里也是叫“美人儿殿下”,他说他热爱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尤其是美人,

“每年的琅琊美人榜都是我亲自排的!”蔺少阁主得意洋洋,他眼波流转,一双桃花眼又落到了对面的萧景琰身上:“不过今年的美人榜上,云飘蓼可能保不住第一名了。”

“啊?为什么?”靖王殿下直眉楞眼的问道,他虽然没见过这天下第一美人,但据说景睿曾倾心于她,又蝉联那么多年的美人榜榜首,想来应该也是个大美人吧。

“因为蔺某今年见了更美的美人呀,靖王殿下穿着一身朱红朝服的样子,可比云飘蓼好看多啦。”蔺晨笑眯眯的说道。

梅长苏在一旁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若是寻常人这么说,恐怕早就被靖王殿下一剑削掉了舌头,但蔺晨这么说,萧景琰就只是想笑,半点不恼。

他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着蔺晨像个浪荡人间的纨绔子弟,但他总是想起那些安静的夜里一本正经为他出谋划策的蔺晨,低头微笑着为他泡上一壶茶的蔺晨,逆光而立,站在地道前为他引路的蔺晨。

多奇妙呀,这么矛盾,以至于他现在看到他,都还是像着了魔一样总是能看到他眼底温暖的流光,他总是在闹,又总是在笑。

不远处蔺晨笑吟吟的抬手轻轻柔柔的擦掉了吃糕点吃的满嘴都是的小飞流脸上的残渣,又顺势捏了捏人家的小肉脸,低头继续一笔一划的在医书上写批注,飞流吃完了糕点之后想起刚才被捏的那一下,顿觉君子报仇半柱香不晚,恨恨的朝蔺晨大声哼了一句,一下子夺走了他手里的笔,慌乱逃窜中迎面撞上了端着药刚拐了个弯的晏大夫身上,将那白胡子大夫撞的差点跌了个四脚朝天。蔺晨一愣,顿时笑的捶桌子,爽朗的大笑声回荡在整个苏宅上空,惊飞一群鸽子。

萧景琰远远的看着,也忍不住跟着轻轻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梅长苏难得惊讶,看着耿直的靖王殿下从列战英手里拿过厚厚的一套书,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朝梅长苏推了推:“前段时间我在....蔺少阁主的指点下向吏部侍郎李大人透了一点消息,这李大人昨日来我府上送了这一套书,说是什么珍本。我就借花献佛,给你拿来了。”

爱书之人如梅长苏者,此时还算有涵养,勉强压下了马上翻阅的冲动,连连催促黎纲为靖王上的白水快一些,又一叠声的挽留萧景琰留下吃晚膳,用了一连串的四字词语把吉婶做的饭夸得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苍白的脸颊都高兴的浮了一层红晕,萧景琰是个看朋友高兴自己就高兴的实诚孩子,因此心里也十分愉悦,就答应了下来。

“蔺少阁主今天怎么不在?”晚饭桌上,萧景琰环顾四周也没看到那一身白衣。

“哦,他说今天去城郊拜访旧友去了。大概明天才回来吧。”梅长苏回道,他在给飞流剥虾,剥的满手都是红油,但依然兴致勃勃。

萧景琰点点头,他偷偷瞄了列战英一眼,有点失落。

吉婶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被梅宗主一通好话给夸的,超水平发挥,做的几道拿手菜都十分美味,尤其是那道酒酿鸭,做的酥烂入味,入口即化,鲜香浓郁。萧景琰一不留神就扒了两碗米饭,然后十分不好意思的放下了碗。

“哎呀今天蔺晨可是没有口福。”梅长苏摇头,“这大馅儿饺子平时也最喜欢吉婶做这道酒酿鸭了。”

萧景琰抿抿嘴,起身告辞:“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多谢苏先生招待。”

黎纲提着盏灯在前面引路,萧景琰在后面走,列战英早已牵好了马在门口等候。萧景琰走到门口看看自己那枣红骏马,又回头看看暗夜里的苏宅,忽然咬咬牙,从自己的马上取下了一个方盒子模样的东西,转身冲黎纲道:“我有东西想给蔺少阁主,黎舵主可否带我到蔺少阁主门前?”

黎纲一愣,而后点点头:“当然可以,殿下这边请。”

那间门前栽梨树的南厢房果然就是蔺晨的卧房。萧景琰把手里的东西珍而重之的放到了紧闭着的门前,想了想,又拿起来换了个地方。

“如果是什么重要东西,不如让在下帮殿下转交吧。”黎纲在一旁说道。

萧景琰想了想,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想亲手交到少阁主手中罢了。明天我要去湖州替父皇办事,怕是过段时间才能回来。所以......”

黎纲恍然大悟,刚要说话,就听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他猛地一回头,却见本来说明天才回来的蔺少阁主一脚踏进了后院,看到他们站在这里,一愣:“恩?你们大晚上的在这里做什么?”

黎舵主看人眼色的能力非比寻常,蔺晨和萧景琰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先笑着朝蔺晨和萧景琰一拱手,把手里的灯放到了走廊上,然后就顺着院墙飞速溜了出去。

“......”蔺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睛看着萧景琰:“他这是怎么啦?”

萧景琰也不明所以,不过他管不了这么多,还是先把手里的东西送出去。于是朝前走了一步到蔺晨面前:“蔺少阁主,额,我是来还债的。”

“啊?”蔺晨下巴掉了下来。

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的靖王殿下把手里的方盒子一股脑的塞到了蔺晨的鼻子底下,好悬没把少阁主的鼻头削掉一块。嘴里还有些语无伦次:“我除了书房里小殊留下的一把好弓和母亲给我的一块玉珏之外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哦靖王府库房里还有之前父皇赏赐的绫罗十匹,如果少阁主嫌不够的话也可以......”

“这是什么?”蔺晨打断了萧景琰絮絮叨叨的解释。

“....同盛金。”

蔺晨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他三两下就把包在外面的绸布和木匣打开,取出了里面那一坛上号的美酒,拿在手里转着圈的看了看,然后手起手落,封口处的泥便被拍了下来,一股浓郁的酒香缓缓溢出。

“啊,好酒好酒。”蔺晨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他一把抓住萧景琰的手,笑道:“美人儿殿下真是贴心,送了这样的好东西给蔺某,蔺某也不能独享不是?今夜月色如此好,不如我们就背着长苏把它喝掉吧!”

萧景琰有点傻了,他好像还没开始喝就已经有点醉了。他看着蔺晨的眼睛,点点头,蔺晨低声说了一句得罪了,一手揽过萧景琰的腰,一手拿着酒坛,朝上一跃到了房顶之上。

月光的确美好,萧景琰坐在蔺晨身旁,同盛金果然名不虚传,他从蔺晨手里接过酒坛只是闻了一下就觉得如此沁人心脾的酒香实在勾人肚子里的馋虫。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引得蔺晨拍手叫好:“美人儿殿下果然是铁血沙场的真男儿,豪爽!”

萧景琰一抹嘴角,把酒坛递回给蔺晨,哈哈一笑,月朗风清,美酒在手,蔺晨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有几缕轻轻的掠过靖王殿下的脸庞,他看着蔺晨的侧脸,那月光下柔和了几分的线条渐渐与记忆中烛火下的惊世绝俗渐渐重合,他感觉自己好像有些醉了,喃喃的叫了一声:“蔺晨.....”

蔺晨偏头笑着应道:“啊?”

靖王殿下用手缓缓捂住自己的左胸口,感觉心砰砰越跳越快,好像不太好了,连着遗忘了什么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

苏宅门口牵着马的列战英在寒风中打了一串大大的喷嚏。

 

“呯”的一声,喝空了的酒坛子从房顶上被碰倒在了院落里,摔了个粉碎。

大晚上的,这声音还挺炸耳,倒霉住在蔺晨对面的晏大夫唰的一下打开窗户,冲外面大喊了一声蔺晨的名字:“你小子给我一边儿待着去!别在这儿吵吵闹闹!”

蔺晨大笑一声,竟破天荒的没有跟晏大夫打嘴仗,他冲萧景琰眨眨眼睛:“你等我会儿。”然后一个翻身从房顶落地,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南厢房。这同盛金的确是好酒,度数也不小,萧景琰这会儿已经有点懵懵的,他愣愣的坐得笔直,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

蔺晨没一会儿功夫就上来了,他一手提着一个棉布包裹似的东西,另一只手揽住萧景琰的腰,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两声:“殿下抓紧我,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琅琊阁少阁主身量高大挺拔,剑法精绝,一身轻功可水上掠去几百里,此时一手带着一个萧景琰还是可以轻轻松松的在金陵城的屋檐上飞来飞去。他猛提一口气,脚下轻点瓦当,借力上了望凤楼的楼顶。

望凤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酒楼,也是金陵最高的建筑之一。此时坐在这房顶之上,整个金陵城的夜景都尽收眼底,远远的甚至能看到皇宫的隐隐轮廓。

“安心坐着吧,望凤楼是我的产业,你就是把房顶坐出个窟窿也不要紧的。”蔺晨见萧景琰好像有点不安,就说。

停了一会儿,萧景琰慢了半拍的抬起头:“望凤楼是你的产业?你不是琅琊阁的么?”

蔺晨露齿一笑,手里悉悉索索的打开了那个一直提着的棉布包,露出里面的两小坛的酒

“这是我娘亲那边的产业,我娘过世之后,我舅舅就把这座酒楼给了我。”

“.....可是”

“你想的没错,他方家上一代酿酒酿的最好的,不是那斗酒值千金的方罗浮,而是我娘;方家这一代酿酒最好的也不是如今的当家方元正,而是我。”蔺晨说着,启封了一坛酒,顿时,比同盛金还要让人魂牵梦绕的酒香溢出。萧景琰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十分期待的盯着蔺晨手里的酒。

蔺晨嘿嘿一乐:“给你尝尝呀?”

萧景琰点头如捣蒜。

美酒入口醇冽,皇室出身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靖王殿下第一口下去眼睛不由自主的就闭上了,半晌才睁开。他一抬头,一轮圆月挂在半空,离的那么近,好像连月亮旁边的几颗星星都能数的清楚。

蔺晨在一旁看着他,眼帘低垂,脸上还带着未敛去的笑意。

“你知道,我一开始是很讨厌你的。”蔺晨突然冷不丁的说。

萧景琰拿着酒坛的手一僵。

“但后来我知道这其实不关你的事,是长苏自己心里放不下。没有你,也会是别的什么人。不过现在我觉得,幸好是你。”

萧景琰转过头,蔺晨正看着他,眼角微弯唇角上扬,漆黑的瞳仁里明亮的像一潭幽深的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萧景琰甚至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呆呆的倒影,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温柔。

白衣的公子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景琰的肩膀:“小殿下,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像是被当做小孩子哄了的靖王殿下于是也像个孩子一样委屈起来,他茫茫然的道:“当个好皇帝?有什么用呢?祁王兄也不能复活,小殊也不能回来。”

“这些我是不太懂啦,不过至少在大梁生活的百姓们都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你也能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

萧景琰的目光慢慢投向了远方,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灌了一大口的酒。

可以做很多事,那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一口接一口的靖王殿下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彻底灌醉了,蔺晨有点无奈的从他手里夺过已经空了的酒坛子,这下好,一个大醉鬼。

也不知道这靖王的酒品如何,会不会乱吐乱闹啊?

不过......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萧景琰红扑扑的脸蛋,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喝醉了也是别有一番风情,一双鹿眼此时像浸了水一样,可能是还没喝够,一截嫩红的舌尖不停的从唇间溜一圈回去,把一对薄唇舔的红润润的。

君子风范的蔺少阁主顿时有点口干舌燥,他赶紧撇开了眼睛两手揽住萧景琰的腋下把他整个人架了起来:“殿下?你还好吗?”

萧景琰哼了一声,大眼睛茫然的眨了眨,迟钝的喊了一声:“蔺晨?”

蔺晨:“啊?”

萧景琰:“蔺晨......”

蔺晨抿嘴笑,摸摸两眼泪汪汪的小殿下,用比哄飞流吃药还要温柔一万倍声音回道:“怎么了?”

萧景琰撇撇嘴,明明什么也没说,明明只是喊了名字也有求必应,还是凭空生出万尺长的委屈来,他眼睛一眨,竟就这样看着蔺晨落下两行清凌凌的泪来。

蔺晨目瞪口呆的看着哭的真情实意的萧景琰,简直哭笑不得:“你哭什么?”

看来美人儿殿下的酒品实在不怎么样,他还记得上一个喝醉了就有怪癖的家伙还是平时不苟言笑的甄平,那次他把离他最近的黎纲的胡子都啃掉了几撮。他叹口气,拉过呆呆的靖王,替他擦了擦眼泪:“走吧,我送你回府。”

可能是哭了一场把萧景琰也给哭傻了,一直到被蔺晨按在卧榻上,他都没有怎么闹腾,就是乖乖的跟着走,乖乖的脱衣服盖被子,大眼睛一直看着蔺晨。

蔺晨轻笑:“睡吧。”

好像突然变成三岁娃儿的皇子殿下眨巴眨巴眼,直看的蔺晨心中一软,他干燥温热的手心在躺着的人儿眼睛上轻轻一拂,轻轻的叹:“景琰。”

一夜好梦。

 

 

第二天被列战英毫不留情的从被子里拽出来的萧景琰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按着灌了好大一碗的难喝到耳膜炸裂的汤水,他连呛带咳的好悬没喷对面面若冰霜的列将军一脸,艰难的咽下去之后掐着脖子干呕了两下:“这什么东西?!”

面无表情的列战英:“醒酒汤。”

顿时想起自己昨晚干了多么不地道的事儿的靖王殿下十分愧疚,他咳了两声:“额,战英没有等很久吧?”

列战英摇头:“殿下以后还是不要饮这么多的酒了。”

广泛吸取群众意见的殿下连连点头,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出门时外袍下的内搭,他昨日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望凤楼上夜空中的那一轮圆月,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望凤楼上到的这靖王府内室的。不过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蔺晨把他送回来的。

蔺晨.......

他视线左右一扫,就看到卧榻旁放置宫灯的案几上多了一样东西。他伸手拿起来,黑色酒坛上泥封还未落,坛身上印刻着三个大字:玉临春。

“我娘姓方,名玉春。当年因为非要嫁给我爹,就跟家里决裂啦,什么都没要,只身走了三个月到琅琊山下,我爹说他当时差点没认出来我娘,好歹也是一门之长的千金,到山下的时候正好下了雨,可是连一把伞都没有,头发贴在脸颊上湿漉漉的,看起来局促又狼狈,但我爹说,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

月光下的蔺晨展眉一笑:“从此我爹就再也排不了琅琊美人榜啦。”

萧景琰想着,脸上露出一个和昨晚并无二致的微笑来。

“殿下?该出发了。”列战英在一旁提醒道。

萧景琰回过神,他的拇指摩挲过那酒坛上的三个字,然后郑重的把它放在案几上,叮嘱站在门口端着水盆等待命令的侍女:“这个就放在这里,谁都不许动,不许啊。”

侍女柔声称是,萧景琰长臂一展十分迅速的换好了戎装,一脚踏出靖王府,他就是肩负天下的贤王——七珠靖亲王,萧景琰。

身着轻甲的年轻将军率领兵马出城的时候,苏宅的走廊下,蓝衣剑客刚刚练完一套剑法,收息吐纳,端坐在廊下认认真真的泡茶。

茶香袅袅,梅长苏手揣暖炉慢慢走过来坐下,随手端了一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嗯?怎么你的仙露茶呢?”

蔺晨慢悠悠:“喝完了。”

梅长苏:“......这么快啊?那给我带的酒呢?”

蔺晨坦荡荡:“送人了。”

梅长苏:呵呵。甄平黎纲,把这言而无信的蒙古大夫给我叉出去!

蔺晨斜睨他一眼:“着什么急啊,你的还在半路上呢。我这次带过来的是玉临春,给你你敢要么?”

梅长苏刚要张嘴,蔺晨手一抬把梅长苏手里的茶盏送回他嘴里,冷哼一声:“要也不给你,那是送给琅琊阁未来的阁主夫人的,就你这身子骨还是先坚持能多喘两年气儿吧——今天的药吃了吗?晏大夫——”

永远气定神闲的某宗主抄起手炉砸向某少阁主:“甄平!黎纲!过来把这个混蛋家伙给我叉出去!”

 

那之后,时间犹如离弦之箭,萧景琰婉拒了静妃和梁帝关于娶正妃的建议,封太子,与小殊相认痛哭了一个晚上,平反赤焰旧案,举国丧,登基为帝。

好像终于走到了那个曾经发誓一定要走到的位置上,做了一定要做的事。

他坐在冰冷的龙椅上,隔着玉旒看着阶下依旧一袭布衣的客卿梅长苏,浅笑着准许了他坚决不入朝的请求。

“对了小殊,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蔺少阁主了。”

梅长苏闻言抬眸,那双眼睛好像永远都能洞悉人心:“承蒙陛下挂念,蔺晨他是疏狂不羁的江湖客,爱四处游历。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待得长久的。若是陛下想念,草民倒是可以给带个话。”

那天晚上萧景琰坐在寝殿朱门的门槛上,手里摩挲着玉临春三个字,天上一轮皎洁的圆月,他忽然想起醉酒那天望凤楼上蔺晨含着笑的声音和温柔的目光。

“做了皇帝,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

可以造福黎民百姓,濯清朝风,广纳贤士,守卫河山,还天下人以天下,还公道人以公道。

但我还想,想在清晨看你衣袂飘飘的舞剑,长发似墨泼洒,想在午后看你靠在树枝上打盹,垂下一根碧色发带,想在晚上与你对面而坐,看你懒洋洋的半躺着看书,或者认认真真的沏一壶茶,虽然我不懂喝,但还是会说好喝。

想我牵你的手,陪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凤栖沟或者抚仙湖,琅琊山或者碧澜江。

想你牵我的手,陪我看金陵每年春天漫天的柳絮,和靖王府冬日里怒放的寒梅。

 

夜深露重,月光清亮亮,拉长一道身影。孤单的年轻帝王倚着门,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了谁眼角的一滴泪,天光乍现的时候,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锦衣华服上,晕开一抹难解相思。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蔺晨现在非常生气。

其实蔺少阁主的脾气还是蛮好的,就算被飞流兜头一盆洗脸水他都不会怎么生气,顶多逼着小飞流给他跳个孔雀舞,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

但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比如梅长苏执意要出征非要用自己那哆里哆嗦的身子骨为大梁最后铺就一点路基。蔺晨那时就火冒三丈跟自己这十几年的挚友大吵了一架,一路到前线的时候不仅处处阴着脸,还熬了各种各样苦的千奇百怪的汤药逼着他喝,一度让梅长苏后悔自己生了一条有味觉的舌头。所以他一生气,梅长苏就条件反射的舌根发苦脑仁疼。

名满天下的白衣客卿此时按按太阳穴,用眼神示意萧景琰和高湛,虽然不知道这位祖宗是怎么了,但还是赶紧顺毛捋吧,不然他发起疯来我也拦不住啊。

于是蔺晨以为陛下治病为名,公然支了一个药炉在养居殿中央,他面色阴沉,一手拿着个小扇子,对面飞流小心翼翼的看着蔺晨哥哥,大气也不敢出的帮他递东递西,不一会儿,汤药特有的苦味顺着烟雾在养居殿里弥漫开来。

高公公苦着脸指挥宫人们赶紧把窗子都打开,但还是熏到了坐在一旁跟梅长苏叙话的萧景琰,他本来喉咙里就奇痒难忍,一直想咳嗽,这么一熏,更是忍不住闷闷的咳。墨兰花顺着袖子扑簌簌的落了一地。

梅长苏失声:“景琰......这到底?”

蔺晨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咬咬牙,忽的站了起来朝边上低头的宫人吼道:“你们两个!过来把这个炉子给我搬出来!”

萧景琰唇边一抹苦笑,他朝梅长苏摇摇头:“情之所至,求而不得。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总归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那也不能丢了命啊!景琰,你再不说,你信不信我马上告诉静姨?!”梅长苏急道。

平时母亲是软肋的萧景琰此时分外平静,他甚至拍了拍梅长苏的手背,简直成佛一样淡定,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小殊,没有谁比医者更懂花吐症的症状的疗法,你也知道,我也知道,这没用的。”

是的,花吐症的唯一解药就是得病之人心中所念之人的一个吻,说起来也不需要什么奇花异草珍奇名药,但有时候却比天山上的百年雪莲,可遇不可求的月见草更难得到。毕竟,不是每个人心中之人都恰好也爱慕着自己的。

梅长苏见萧景琰这般笃定的模样,便知道也许这个人的确是萧景琰求而不得的人,万事不可强求,他长叹一声,一时悲从中来,竟落下泪来。

萧景琰见好友这样难过,心里也不是滋味起来。他一向不太会说什么好听话,一时讷讷的,只是用力握了握梅长苏的胳膊,视线不自觉的望向门外长廊上盘腿而坐使劲儿扇扇子熬药的蔺晨身上。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一张口,却被一阵咳嗽憋了回去。

 

一碗药熬了一个半时辰,最后蔺晨端着那一碗连汤带渣的药迈着重重的步伐走了进来,递到了萧景琰手里,还瞪了准备上来验毒的高公公一眼:“干什么?反正也快要死了,还怕下毒么!”

“蔺晨!”梅长苏皱眉。

蔺晨哼了一声,待萧景琰端稳了碗之后撤回手:“喝干净,渣也不许剩。”

然后又对着高湛指指地上还没来得及清扫的墨兰花:“不要直接用手碰,会传染。找几个有家室的来清扫。”

“这个方子可以暂时缓解陛下的咳嗽和吐花的症状,但不是长久之计。我刚刚已经把方子写下来了,你们拿去,一天一付,先吃着。如果情况有恶化,随时到苏宅找我。”

蔺晨交代了一连串,萧景琰刚好喝完了那一碗药,可能是苦的,连一双眼睛都被逼的红了一圈,一旁梅长苏简直感同身受,连忙递上案几上的梅子。

蔺晨低头看着他,瘦的只有巴掌大的脸上就数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此时红红的波光潋滟,好像一汪湖,又像一只无助的兔子。

他恨极似的咬咬牙:“你可以不说,不过若是让我知道那人是谁,救不了你我也要送他黄泉路上跟你作伴,不用谢我。”

说完,他一甩衣袖,一阵风似的冲到殿外,两臂一展好似一只大鹏,转眼上了云端。

原地被这话惊到的梅长苏有点目瞪口呆,他左右看看萧景琰和高湛:“这怎么看着比我还生气啊?”

 

蔺晨当然生气。

他不过是回琅琊阁几个月而已,再回来不仅小殿下自己把自己折腾的瘦了这么大一圈,竟然还因为暗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暗恋到得了这吐花症——少阁主把玉临春都送给他了,结果现在他心里有了别人,还可能因为这个送命?!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憋屈更让人尴尬的事儿吗?

亏他这次回去还大言不惭的跟老阁主说,玉临春已经送了心上人,来年就带夫人回山。让老阁主提前准备好办喜事。

呵呵。

蔺晨在十六岁那年,学会了他娘方玉春一手酿酒的绝活,那时候他娘的身子已经很虚弱了,老阁主每天除了熬药采药,就是陪在方玉春身边,眼看着自己的爱人一天天变得枯槁却没有任何办法的感觉实在是剔肉剜骨的酷刑。少年时候的蔺晨每天除了拉着娘亲的手说说话,就是拼命钻研酿酒的技术。他想让娘亲喝上一口他亲手酿的,最醇香的美酒。

那年秋天,他终于得偿所愿,那酒十里飘香,老阁主品了一口眼睛就红透了,他摸着蔺晨的脑袋瓜,反反复复的说:好孩子,好孩子......

那年冬天,饱受病痛折磨的方玉春离开了人世,蔺晨抱着那坛酒跪在坟前,跟方玉春说,这酒的名字叫做玉临春,以后若是有了爱慕之人,便将这酒做聘礼,送给心爱的人儿。

于是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望凤楼的楼顶,他迎着晚风,看着脚下万千灯火的金陵城,身边是已经醉的脑袋一点一点,两眼发直的萧景琰,突然觉出了一点安定的滋味。

好像就这么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小傻子的身边,也挺好的,可以每天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把喝不懂的茶一口闷下去,看着他一口一个榛子酥,吃的嘴巴鼓起来;看着他十指修长,伏案写字的时候眉头总是不自主的攒着;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嘴里喊“蔺少阁主”;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把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发缵,然后从青丝,变白发。

这么想着,他便把那最后一坛没被萧景琰喝掉的玉临春留在了小殿下的床头,临走时,吻了吻青年犹带泪痕的眼角。

 

苏宅这几日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鸽子飞来又飞走,简直瞬间成了金陵城里最大的鸽子养殖场。飞流每天坐在屋檐上眼观六路,防止有街坊邻里的小孩子拿弹弓射鸽子。蔺晨本人就更不必说了,他每天只要回来,就坐在一堆鸽子中间拆信,然后又匆匆离开,连以前喂鸽子的活都交给甄平来干,风风火火却一言不发,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放在门口都能充当门神防盗辟邪了。

梅长苏本来也很着急的,但他看莫名其妙的看着竟然比他还着急的蔺晨,顿时生出一种不是一个人在上火的踏实感来。因此虽然每天江左盟的消息渠道也在各地加急运作,晏大夫也被紧急接到了金陵送进宫里,梅长苏看起来要比蔺晨从容许多。

花吐症是有发病周期的。待到萧景琰咳出的花朵花瓣完全变成血红色的时候,就是大限将至的时刻了。按照以往经验和古书记载,这个期限有快有慢,而昨日晏大夫传信说,当今陛下的墨兰花已经越来越红了。

梅长苏看着手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时蔺晨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来,额头青筋四起:“梅长苏,你到底要不要你的小皇帝活下去了?!要的话,就赶紧!去问!那个杀千刀的在哪!!!”

“老阁主有消息了吗?”梅长苏不答反问。

蔺晨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他朝梅长苏示意了一下:“有了,但是老爹说,这个药是古籍记载,只有半服药方,而且是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

梅长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再去劝劝景琰吧。”

 

寝宫内,萧景琰半躺倚靠着榻上的枕头,手里拿着一份奏折还在看,另一只手里熟练的攥着一只干净的棉帕子,随时把咳出来的花包起来丢到床头的罐子里。

他已经病的起不来床了。

梅长苏跟在高湛身后缓步走了进来,朝萧景琰深深的一拜:“草民参见陛下。”

萧景琰放下奏折坐了起来,冲梅长苏招招手:“小殊,快过来。我昨天跟母亲聊天时,母亲翻出了一个匣子给我,你来看。”

梅长苏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他低头一扫,那罐子里的白色棉帕抱着花,隐隐的渗出一丝丝的殷红。

他心中一沉,看向萧景琰苍白的面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景琰却仿若未觉,他只是静静的笑,然后安慰似的拍拍梅长苏的胳膊,说道:“我可算是知道你平时的辛苦了,晏大夫的药可真够难喝的。”

梅长苏勉力一笑:“那你是没喝过蔺晨熬的药,难喝到恨不得没出生过。”

萧景琰长长的眼睫颤动,他无意识的攥紧了被子:“是吗,我也喝了,倒觉得比晏大夫的好咽一些。”

再好咽也是药,有什么区别。

梅长苏沉默了下来。

萧景琰也愣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冲梅长苏笑道:“快看看母亲给我的那个匣子,里面还有不少你的东西,还有霓凰的。”他说着便伸长了胳膊去够床头的柜子,梅长苏见状连忙上去替他轻轻把柜门打开,然而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东西却让梅长苏瞬间愣住了。

“这是......玉临春?”梅长苏失声叫道。

萧景琰“啊”了一声,目光从那酒坛子上流连而过:“小殊也知道这酒吗?”

“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梅长苏问道。

“是蔺少阁主,送我的。”萧景琰笑笑,这笑里好像添杂了些许别的东西,让他此时的表情竟好像透明了一样:“是坛好酒。”

当然是好酒,这酒比方元正名满天下斗酒值千金的竹叶青不知道好喝多少倍,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了有这等醇酒佳酿,恐怕方家酿酒的招牌都要砸了。

然而没有人会知道这坛酒,因为梅长苏,或者每个品过一小杯这酒的人都知道,这玉临春是蔺少阁主送给未来夫人的聘礼,君子一诺,此言非虚。

梅长苏看着萧景琰几乎透出光来的眼神,又想起苏宅上空盘旋了几日的鸽群,徒然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

萧景琰都被笑愣了,他满面愕然有点被吓到,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吐出一朵殷红的花。

梅长苏擦去笑出来的眼泪,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安抚的为萧景琰顺了顺气:“景,景琰啊,莫要害怕。”

说完,他便浑身颤抖着走出了寝宫的大门。

 

大门外,蔺晨万分焦急的手持一瓶药丹,来来回回的转圈,浑然就是前几天在宫门口拉磨一样的高湛公公那副模样。

见梅长苏晃晃悠悠的从宫门走出,蔺晨连忙迎了上去,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怎么样?!”

梅长苏没说话,但眼眶红红的。

蔺晨只觉大脑茫然的空了一下,然后忽然,他就平静了下来。

也是,别人不知这小傻子陛下,他还不知道吗?倔的像头野牛一样,谁能说得动呢。

蔺少阁主缓缓呼出一口气,反而安慰了一下梅长苏:“长苏你别着急,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梅长苏抬头:“你有什么办法?”

蔺晨笑笑:“这药虽然只有五成把握,但也不是全无希望。好歹也要找人试试。”

梅长苏皱眉:“你要拿谁试?你知道.......”

“我知道。”蔺晨打断了他的话,他眉眼之间一派清明,好似之前的焦虑全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后他攥紧了药瓶,朝殿门走去。

 

萧景琰刚关好了柜子门,转过头来就看到蔺晨面无表情的朝他走来,顿时慌了一下。

但他也没慌多久,因为下一刻,蔺晨就笔直的站在了他面前,定定的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想做的事,就永远不会做。所以我是来告诉你,我有吐花症的解药了,不过还需要一点点小小的流程。”

他说着,凑到了萧景琰面前,轻轻捏了捏皇帝陛下瘦的尖的可以扎人的下巴,而后轻抚了一下他的唇角:“忘了说,玉临春是我用来下聘礼的东西,若是这次不幸,记得留下一半到我我的坟前。”

萧景琰的眼睛蓦然睁大了,他还来不及说话,下一秒,蔺晨就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凶猛缠绵又温柔至极的吻,萧景琰觉得自己好像完全丧失了一切知觉,只剩唇舌间肆意忘情,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他第一次见到蔺晨的那个夜里,那盏灯,那间厢房,还有这个人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

 

之后,之后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总之蔺少阁主抱着自己也会染病的心情最后拉着萧景琰絮絮叨叨的赶着把下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要说完,萧景琰也就听着,一直到晏大夫匆匆忙忙裹着药箱来,把蔺晨划拉到一边给萧景琰诊了诊脉。

“唔......再吃两天滋补固本的药膳,就好了。唉,有话不能早点说,这真是......”

他走之前没好气的瞪了两人一眼,横着走出了殿门。

蔺晨:“好,好了?”

他一把抄起萧景琰的手腕切脉,一连确认了三遍之后,才在皇帝陛下刚刚被亲的通红的耳朵上知道了什么。

“所,所以?你?”蔺晨难得有点结结巴巴的。

萧景琰掀开被子,在榻上恭恭敬敬的朝蔺晨双手交叠行了大礼,沉声道:

“蔺晨,我萧景琰虽为大梁之主,实则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真心外加一柄跟了我十几年的寒霜剑,愿以此为礼,求得少阁主白首之约。”

 

七日之后,望着依旧在苏宅上方吃喝拉撒的鸽子群,梅长苏幽幽叹道:“好事一成就把媒人扔墙角,连鸽子也不管了,这琅琊阁,吃枣药丸!”

清理鸽子屎的黎纲:“宗主,您确定这不是蔺少爷故意的吗!”

梅长苏翻过一页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吧,其他的事,就先算了。

一阵风过,千百只信鸽扑棱棱飞起,成双成对,比翼双飞。

 

END.


病一好就赶紧趁热【?】求婚,琰琰棒棒哒

宗主OS:笑的浑身颤抖两眼通红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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